离家出走,这是一剂良药,它能医治抑郁、愤懑、不满;它又是一种疾病,一旦你有了被医治的经历,稍感抑郁和不满,你就想迈出家门,就像吸毒者对毒药的上瘾。
那个晚上,某种瘾在身上的复苏,使我轻而易举就迈出家门。离开之前,我坐在桌子旁把所有土豆饼扫荡一空,我饿,我忙完了就听他们打架还没来得及吃。饱餐一顿穷人的穷滋味,身体里有一种力量在神秘涌动,那是报复的力量,对抗的力量。因为在路灯下漫无边际地走,走着走着,我就叫了辆出租车,不假思索就告诉司机,我要去剑桥英语对面的拥政小吃部。
然而,我终是没有走进小吃部,这跟一个名词的转换有关,当那股香喷喷的气味变成“穷人的滋味”,我想起了妈妈。想起妈妈我不寒而栗。我害怕,不是害怕变成穷人,而是怕害苦了我这个把自己叫成雍正的穷人朋友,极有可能,妈妈就跟踪在我身后……
没有人了解我在那一刻的难过,小吃部就在我的对面,那里灯光昏暗,人影寥落,那里没有二胡声,只有男孩忽明忽暗自由转动的身影——自由转动,我多么渴望的穷人生活呀!
实际上,正是这个晚上的遭遇,永远医治了我离家出走这个病。这是一桩奇遇,我生命里不可多得的黑暗的奇遇,为此我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悲哀。
那是初冬里一个冷飕飕的夜晚,为了不连累朋友,我坐上去往火车站的6路公交。我去火车站,不是想在那里过夜,事隔三年,我已经忘了当年和月月流浪到火车站,我是想去那里坐车去大槐树奶奶家,我想用实际行动告诉爸妈,我就是喜欢落后,就是要倒退。然而当某个熟悉的场景唤醒记忆,一个驱之不去的幻觉降临眼前。
那熟悉的场景,是火车站广场边上那排弯腰低头恍如向行人鞠躬似的路灯,当年和月月逃到火车站,我不记得是否看见过它们,可从6路车上下来,一眼望见它们,我吓了一跳,觉得每个路灯下都站着一个人,她戴着毛线帽。H城的冬天,戴帽子的人很多,但夜已深了,广场上根本没有人。可明知没有人,穿越车道,走入广场,奔向售票大厅,我还是一阵阵浑身燥热,觉得月月和一帮人就在身后。好几次,我都不由得转过身,向身后张望;好几次,我都向自己证明她不在身后,然而在售票大厅入口,当我最后一次回头,毛线帽突然耸立在眼前。
实际上我刚下车她就看到了我。她确实在一个路灯下站过,是她发现了戴着毛线帽的我才绕到我的身后。我们见面,并没像想象那样彼此向对方伸出手。我没伸,是月月已不再是当年的月月,她个子长高,胸脯隆起,她大冬天的,还穿着露着大腿的超短裙,她歪着腰肢对着你时,更像一个女人而不是女孩,让你止不住心慌、害羞。她没伸,是她对所处的环境有所防范——在我们目光相对的刹那,她警觉地扫了一下四周,之后小声说:快来,跟我上柱子后边。
像电影里的地下工作者,不,更像奔赴幽会的情人,因为尾随她来到火车站前廊的巨大石柱后边,我的心怦怦直跳,隐秘的羞涩感漫漶了整个神经。那是我情窦初开少年时期的真正开始,我被一股隐秘的羞涩感慑服,像一个束手就擒的鸭子乖乖地立在石柱后边的幽暗里。月月毫不羞涩,她拽下我头上的毛线帽,和她的帽子交换了一下,之后扳着我的肩膀说:你长大了,不过我一眼就认出你。我在火车站住了半年多了,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来,你为什么又跑出来?她这么说我觉得很神,她怎么会知道离家出走是一种病?我说不为什么,生爸妈的气。她说你现在有什么想法?这句话很大人,有一种无形的诱惑。当年我俩分手时,她羡慕我能回家,她应该告诉我最好回家。可她却问我有什么想法。我立即说:我想去奶奶家,在大槐树。我想说你跟我去,可我没说,因为这时她从兜里掏出一支烟点上,长长的指甲在火星的明灭之间闪烁,我被惊呆。听我说要去奶奶家,她深深吸了口烟,之后说那也得明天,今晚就算了,今晚你跟我走。说着,不待我点头,她就快速闪出柱子,朝广场西边的隧道跑去。
(孙惠芬)